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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天:《空幻之屋》[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著(陈世颐 译)

日期:2015年9月4日

来源:kindle电子书APP。

简介:全书281页+,由作者小传+作品年表+出版前言+作者手稿+阿加莎·克里斯蒂外孙作序+正文组成。

评分:3.5分。

repo:

1936年,The Hollow(又译作《空谷幽魂》),赫尔克里·波洛系列。

比起推理,更偏向于拷问人性。可能正由于这个缘故,这本书里出现的人物都很有趣——形象各异的有趣。

她泡了个热水澡后就上床了。她仰卧在床上,透过天窗看着空中那一两颗星星。然后,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屋里一直亮着的一盏灯,小小的灯泡照亮了一个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现在看来,确实涵义特别明显,带有传统风格的印迹。

多么幸运啊,亨莉埃塔想,能够不断地进步……

现在,睡觉!之前喝的浓烈的黑咖啡并不会令她失眠,除非她希望保持清醒。她在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一种能够随时召唤困意的技巧。

从记忆库中选择出一些念头,接着,不要盘桓,让它们从指缝之间滑过,不要握紧,不要盘桓,不要集中注意力……就让它们这么缓缓地滑落。

外面的街道上,一辆汽车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沙哑的叫喊声和笑声。她把这些声音都纳入半意识流中。

那辆汽车,她想,是一只老虎在咆哮……黄黑相间……布满了条纹,就像布满条纹的树叶——树叶和树荫——一片热带丛林……接着顺流而下——一条宽广的热带河流……来到了大海上,邮轮启航了……沙哑的声音在道别——约翰陪伴着她站在甲板上……她和约翰启程了——蓝色的海水,步入餐厅——坐在餐桌对面朝他微笑——就像在黄金别墅餐厅吃饭——可怜的约翰,那么愤怒!……出门沐浴在夜晚的空气中——而那辆车,顺服地挂上排挡的感觉——毫不费力,平滑如丝,加速离开伦敦……沿着沙夫丘陵一路向北……成片的树林……树崇拜……空幻庄园……露西……约翰……约翰……里奇微氏病……亲爱的约翰……

逐渐陷入无意识之中,进入极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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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某种尖锐的不适,某种萦绕不去的罪恶感将她拉了回来。有件事她还没有做。她一直在回避。

瑙西卡?

亨莉埃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她打开灯,穿过屋子,来到架子前,揭下包着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瑙西卡——这是多丽丝·桑德斯!

亨莉埃塔感到浑身一震。她向自己辩解:“我能把它处理好的——我能把它处理好的……”

“愚蠢,”她对自己说,“你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做。”

因为如果她此刻不马上动手的话——明天就会丧失这勇气。这不啻于摧毁自己的肉身,令人痛苦——是的,非常痛苦。

她迅速地深吸一口气,接着抓住那座塑像,把它从支架上扭下来,端着那巨大而沉重的东西,直接扔进粘土堆。

她站在那儿,重重地喘息,低头看了看被粘土弄脏的双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清理干净。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以及宁静。

瑙西卡,她悲哀地想着,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曾诞生,惨遭污染,直至死亡。

奇怪,亨莉埃塔想,万事万物都能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内心。

她之前并没有在听——没有用心听——但已认识到了多丽丝那粗俗而充满恶意的内心。这个认识渗入了她的思想,并且无意识地影响了她的双手。

现在,那曾是瑙西卡——多丽丝——的东西,已经成为一堆粘土——一堆原材料,不久就会被制作成别的东西。

亨莉埃塔像做梦般地想到,那么,这就是死亡吗?我们所说的个性,就只是塑造的结果吗——他人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谁的思想呢?上帝的吗?

这就是《培尔·金特》的思想吧?又回到了铸扣人的长勺中。

那个期待中完整、真实的自我去了哪里?

【注:《培尔·金特》,挪威著名剧作家易卜生的代表作之一,通过描述纨绔子弟培尔·金特放浪、历险、辗转的生命历程,探索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实现。在培尔·金特的生命接近终点时,一个铸纽扣的人找到培尔,告诉他,他的一生已完结并将被铸成纽扣,因为他一生都未保持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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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曾经说过,人生真正的悲剧正是在于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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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楼上那套住房的餐厅里,格尔达·克里斯托正凝视着一盘羊腿肉。

她到底应不应该把它送回厨房去热热呢?

如果约翰还要耽搁很久,这盘肉就要冷掉了——结冻可就糟透了。

但最后一个病人已经走了,约翰可能很快就会上来,如果她把它送回厨房的话,午饭就得推迟了——而约翰是那么的不耐烦。“但你明明知道我就要上来了……”他的声音里将会流露出强压住的愤怒,她熟悉并且害怕这一点。何况,羊肉再热以后就老了,肉会变干——约翰非常厌恶煮老了的肉。

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讨厌冷掉了的食物。

不管怎样,这道菜都应恰到好处,热气腾腾。

她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那种悲惨和焦虑感不断加深。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盘正在慢慢冷却的羊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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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里,小男孩特里正在进行另一场科学讲解。

“铅盐在冷水里比在热水里更容易溶解。如果在里面加入碘化钾,就会得到一种黄色的碘化铅沉淀。”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妈妈,但心中并未真正抱有希望。在小特伦斯看来,父母总令人失望。

“你原来知道这些事吗,母亲——”

“我对化学一无所知呢,亲爱的。”

“你可以在书里读到的。”特伦斯说。

这句话只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但背后隐藏着某种淡淡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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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选择了自己新发现的一条路线,向西南方向行驶,在近郊那迷宫般的复杂街道中转弯、折行。

当她最终到达沙夫尔高地那道长长的山脊时,正好是十二点半。亨莉埃塔一直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她在快要下坡的地方停下车。她的四周与脚下,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成片的树林,树叶正渐渐由金色褪成褐色。在秋日强烈的阳光下,构成一个金碧辉煌的美妙世界。

亨莉埃塔暗忖,我爱秋天。它比春天要丰富得多。

突然之间,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幸福感——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可爱,以及她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热爱。

她想,我永远也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了——永远也不会。

她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极目四望着那个似乎在游动并融化的金色世界,被它无以伦比的美夺去了神智。

之后,她沿着山顶而下,穿过树林,沿着那条漫长而陡峭的路继续前行,直至空幻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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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海蒂·拉玛(Hedy  Lamarr,1914—2000),奥地利犹太人,因美貌被发掘成为明星,同时亦是现代无线通信的核心专利跳频技术的第一发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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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天啊,露西……”他说不下去了。

她热切地说:“哦,亨利,我都快要担心死了。为安斯威克。”

“我明白了,是安斯威克。你总是对安斯威克过于关心,露西。有时候,我觉得那是你唯一真正在意的东西。”

“爱德华和戴维已经是——是安格卡特尔家族最后的两个人了。而戴维是不可能的,亨利。他永远也不会结婚——由于他母亲的那些事。爱德华死后他会得到那个地方,而他又不会结婚,而你我在他年届中年之前就早已经死了。他将成为安格卡特尔家族的最后一个人,然后整个家族就会灭绝了。”

“这一点有那么重要吗,露西?”

“当然重要啦!安斯威克!”

“你真应该是一个男孩子,露西。”

但他又笑了一下——因为他完全无法想象露西不是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都要取决于爱德华结婚——而爱德华又是如此固执——他那个长脑袋,就跟我父亲一模一样。我原来希望他放下亨莉埃塔,娶一个好姑娘——但我现在已经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然后我又想着亨莉埃塔与约翰的情事会自然而然地结束。我想,约翰的风流韵事从来都不是很长久的。但那天晚上,我看到他正注视着她。他是真的很爱她。如果没有约翰这个障碍,我觉得亨莉埃塔是会嫁给爱德华的。她并不是那种死守着回忆,活在过去里的人。所以,你瞧,一切都归结到了一个点上——摆脱掉约翰·克里斯托。”

“露西。你没有——你做了些什么,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再次站起来。她从一个花瓶中摘出两枝枯萎了的花。

“亲爱的,”她说,“你不会真的想象——哪怕是那么一瞬间——是我开枪打死了约翰·克里斯托吧?我确实曾经起过安排一个意外这样愚蠢的想法。但转念一想,你知道的,我想起来是我们邀请约翰·克里斯托到这儿来的——又不是他自己要求要来的。谁也不能邀请一个人来家里来做客,然后又安排意外事件降临到他头上。即使是阿拉伯人对于殷勤待客也是极讲究的。所以,别担心好吗,亨利?”

她站在他面前,带着灿烂而深情的微笑注视着他。

他沉重地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你,露西。”

“没必要的,亲爱的。而且你瞧,结果每件事都不错。约翰不需我们动手就被除掉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安格卡特尔夫人追忆着往事,“在孟买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对我真是非常无礼。三天之后,他就被一辆有轨电车碾死了。”

她拉开落地窗,走进了花园。

亨利爵士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她那高挑、苗条的身影沿着小路渐行渐远。他看上去苍老而疲惫,他的面孔刻画着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的男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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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安格卡特尔迟疑地站在沙夫茨伯里大道汹涌的人潮之中。他试图鼓励自己踏入挂着烫金招牌的“阿尔弗雷治夫人”的那间店铺。

出于某种模糊的直觉,他并未仅仅只是打电话邀请米奇出来与他共进午餐。那天在空幻庄园听到的电话交谈中的只言片语使他颇为不安——不止如此,应该说使他相当震惊。米奇语气之中那种顺服与卑微令他大为震怒。

米奇那样一个自由自在、活泼愉快、直言不讳的姑娘,竟然不得不摆出那样一种态度,不得不屈从于——因为她确实正在屈从于——电话那端那个粗鲁傲慢的人。这一切都错了——大错特错!之后,当他表明了他的担忧后,她坦率地将残酷的事实摆到了他的面前:她必须保住自己的工作。工作很难找,而想要保住工作,需要忍受的不仅仅是完成老板交待的任务,还有诸多不如意的事。

在此之前,爱德华只是隐约的知道,当下有很多年轻女性都有“工作”。如果说他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只是认为,总体上而言,她们有工作是因为她们喜欢工作——这令她们享受所谓的独立感,并且让她们在生活中寻找到一点儿兴趣爱好。

爱德华确实从来没有想到过,每天朝九晚六地上班,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午餐休息时间,会令一个姑娘几乎完全无法获得任何有闲阶级所享受的种种乐趣与闲适。除非牺牲午餐时间,否则米奇无法去画廊逛一逛,无法去听一次下午场的音乐会,无法在美丽的夏日午后开车出去兜风,无法去路途遥远的餐厅享受一顿悠闲的午餐;如果她想去短途旅行,只能周六下午及周日去,而她的午餐也只能在快餐店或小吃摊匆匆解决。这一切,对于爱德华来说,都是全新的、令人不快的发现。他非常喜欢米奇。小米奇——在他心目中,她就是这样的。每当假日来到安斯威克,她一开始总是非常害羞,眼睛瞪得圆圆的,说话也不利索,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变得充满热情、情感充沛。

由于爱德华总是倾向于生活在过去,而对当下的生活半信半疑,觉得它尚未经过试炼,因此,他迟迟未曾意识到米奇已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成年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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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尔达的神情变了。平素那种略带些空洞的和善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消解的残酷。

“我一直都很信任约翰。我一直信仰着他——就好像他是上帝一样。我原以为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认为他就是优秀和高尚的化身。但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我曾那么崇拜约翰!”

亨莉埃塔惊异万分地凝视着格尔达。因为此刻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个她曾经猜测着用木头雕刻成形的形象。在她面前的,就是“崇拜者”。盲目的虔诚被无情地投掷了回来,一切幻觉都破灭了,无比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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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一直都是这么看待她的吗?”

“我想是的。格尔达极爱约翰,但她不想爱那个真正的他。她为他建立起了一个神坛,把每一种伟大、高尚和无私的品格都归在他的身上。一旦你打破了一个偶像,那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她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约翰其实比一个神坛上的偶像要好。他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充满生命力的人。他为人宽厚,温暖,充满了活力,而且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医生——是的,一个了不起的医生。但他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而我则失去了我这一生唯一所爱的人。”

波洛温柔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他说:“但您是一个心口上插着利剑也能活下去的人——能继续面带微笑往前走——”

亨莉埃塔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嘴唇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这样说有一点儿太戏剧化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我喜欢使用漂亮的辞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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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有一个人会知道的。克里斯托医生的儿子。我想有朝一日他会来到我面前,向我询问事情的真相。”

“但您不能告诉他。”亨莉埃塔叫道。

“不。我必须告诉他。”

“哦,不!”

“您不理解。对您来说,任何人受到伤害都是无法忍受的。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加无法忍受的事——不知道真相。您也听到那个可怜的女人刚才正在说:‘特里总想刨根问底。’对于一个具有科学精神的头脑来说,真相是首要的。真相,无论多么苦涩,都是可以接受的,并且能够编织到生活的图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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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想,它终于到来了。我一直害怕的时刻——只剩下我独自一人的时刻。

现在,我不能再拖延了。现在,哀痛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曾对爱德华怎么说的来着?——“我也很想为约翰而哀悼。”

她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把头发从脸前向后捋。

孤单——空虚——无依无靠。这可怕的空虚。

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眼,慢慢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哀悼,她想,为约翰而哀悼。哦,约翰——约翰。

回忆着,回忆着——他的声音,饱含尖锐的痛苦。

“如果我死了,你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泪流满面地开始雕塑某个该死的哀悼的女人或是沉痛者的肖像。”

她不安地动了一下。为什么这个想法闪入了她的头脑之中?

哀悼——哀悼……一尊戴着面纱的人像——轮廓线模糊——头上戴着兜帽。

雪花石膏。

她能够看见它的外形——高挑、细长,悲伤隐藏在心中,只通过那长长的下垂的布料上悲哀的线条透露一二。

悲伤,通过清澈透明的雪花石膏,浮现出来。

“如果我死了……”

突然之间,苦涩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想,我就是这样的人!约翰是对的。我无法爱——我无法哀悼——无法全身心地投入。

而米奇,以及像米奇那样的人,才是这世间的必需品。

米奇和爱德华住在安斯威克。

这才是现实——力量——温暖。

但我,她想,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我之外的什么东西。我无法为我死去的爱人哀悼。相反,我必须将悲伤化为一座雪花石膏的人像……

展品第五十八号:“哀悼”。雪花石膏像。作者亨莉埃塔·萨弗纳克小姐……

她静悄悄地说:“约翰,原谅我,原谅我,因为我只能这样做。”

附图:

①封面


②版权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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