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上的血
你听过蓝胡子的童话吗？故事里的小女儿拿着钥匙，打开了蓝胡子警告她绝不可以打开的门，钥匙掉在地上沾到了血迹，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那些挥之不去的想法就像钥匙上的血迹，既然我产生了这些念头，就没法抛下它们，回到原来的状态。
大概六年前我谈过一次恋爱，那可能是我人生中距离传统路线（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最近的一次。毕业的压力、对未来的恐慌、和家人关系的不融洽，种种因素交杂在一起，把我整个人扭转到另一极。我将要从一个束缚我也照顾我的巢穴逃脱，不知该怎样面对没有网接住我的现实，迫不及待想找到另一个安全的小窝，好像不走进牢笼里，就无法自由地生活。
某天走在路上，谈到结婚生子的话题，我向来对重男轻女这种观念嗤之以鼻，加上我们都是生物系的，学过基因也学过遗传，原本觉得不会出现多大的分歧。我不记得对方前面那一句话是怎样说的了，大致意思是表示他不是重男轻女的人，男孩女孩都一样。没等我放下心（我为什么要放心？），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时隔六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他接下来这句话是怎样表述的——他觉得他的第一个孩子会是男孩。
记忆里没有我接下来的应对，想必我是没有反驳的，也没有做出什么强硬的回应。这段恋爱在随后没过多久就无疾而终，作为一段耻辱的回忆束之高阁，于是当时有没有做出应对都不再是重要的事情，反正再也不会影响到我的生活。
可我仍然会一次次回想起那一天，那个场景，那句话，和我那时空荡荡的心情。用“空荡荡”来形容都太轻飘了，我好像还能回想起一些当时的想法，未曾吐露的言语像隐隐约约在水底摇曳的影子，愤怒也是，最初只是幽暗的火苗，在背光处悄悄地燃烧，不知道哪一天蔓延成了心头熊熊的烈火，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恨不得跳上时光机穿梭到过去，从七窍里冒出暴怒的烟雾来，大力挥舞手臂，梆梆地朝那张大言不惭的脸上来上两拳。
捶完还不够，我要像哥斯拉那样鼓起胸膛，把鼻孔对着天空，从喉咙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再配上类似瑞典小女孩的经典台词：“你怎么敢——像这样——对我说话——！！！”
那句话尽管没有挑明，在当时的氛围下，已经非常清晰地暗示了对方想要男孩，却又虚伪地不肯直说，连承担一点“我就是重男轻女怎么了”的勇气都匮乏。今天的我可以毫不留情地分析再放一波嘲讽，但当时的我心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好像人生都一下子失去立足之地，心情跌至谷底，说不出的失落和生气，不对，那种情绪我现在分明已经知道了，是“屈辱”。
我远远不是在为对方这一句话生气，而是感到整个人都被这句话透露的含义侮辱，强烈得无法忍受的侮辱，一次次自记忆的边角翻出，让我痛恨自己竟然能表现得这样软弱和温顺，那是比吵架没有想出机灵的应对要更加懊恼、更加郁结千万倍的怒火。
那时我表面讷讷地吐不出一个字，心里止不住在想，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也是从小优秀到大的好学生，我和你一样聪明啊，我还比你有更多优点，我除了学习，我还看书，写文章，大三就有自己的博客……我念了十六年的书，认认真真上了那么多年学，在念书的阶段，我好像是作为无性别的对象被教育的，我并不淑女，没有娇滴滴的惹人怜爱的举止，也不是完全的男生做派，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生长，像没被刀割过的盆栽。
直到那句话砸到我脸上，将我自以为是的“无性别”的泡沫被戳破，过往为之努力的一切都被轻易地抹消。突然之间，我看到我被放在婚姻的称量台上，当我进入传统的叙事，当我身上存在结婚生子的可能性时，我作为人唯一的价值，在于生育一个孩子，在某个持有重男轻女观念的对象面前，还必须是一个男孩。
我现在找到合适的话语形容了，那种心情，那种空荡荡的无处着力的失落，剥掉光鲜的外衣现出一具臃肿而丑陋的肉身，我从来没有那么直白地体会过：仅仅是“身为女性”这个事实，就让我低人一等。
我们分明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貌似享有着同样的地位，除了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二者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那句话毁掉了我曾经坚信不疑的事实，我们并不平等，没有这种天真到令人发噱的念头，仅仅因为我是一个有子宫的女性，生育能力正常的女性，我就要面对这种羞辱，我就免不了面对这种羞辱！
一个人怎么敢对另一个人提这种无耻的要求？一个男性就可以对一个女性提这种要求。六年前的我想得并没有今天这样清楚，甚至我当时都没有立即提出分手，没有狂怒，没有发火，没有用上我的拳头。
或许我的潜意识明白了这件事，并且从此远离这片几乎要吞噬掉我的泥沼。给予另一个人蹬鼻子上脸的权利，给予对方妄自产生能够对我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的自信，是我的不对。假如我能够选择成为一个男性，我会成为一个男性。既然我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只能选择不作为女性被物有所值地使用。
我要带着钥匙上的血迹继续往前走了。再见，陌生的朋友。